一心留在城市的足浴女工,辗转南北21年

发布日期: 2024-01-05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人间theLivings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女工, 城市, 父母, 技师, 生活, 店里
涉及行业:体育休闲/文化娱乐, 服务业,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

  • 文章描述了一位足浴女工琳子的生活经历,她来自农村,为了在城市谋生,选择了在足浴店工作。
  • 琳子和其他技师一样,面临着客人素质参差不齐的问题,有时会遭遇不礼貌的客人,但她们仍努力工作,挣钱养活自己。
  • 琳子的梦想是去城市生活,她曾在广州打工,但生活并不如她想象中的美好,她最终选择回到老家。
  • 在农村,琳子被安排相亲,她觉得婚姻是任务,对结婚对象没有太多要求。
  • 琳子的故事展示了许多农村女性为了生活而选择在城市打工的艰辛和困境。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我一直都有种很强的感觉,这不是我的城市,我也不属于这个城市。”

配图 | 《一江春水》剧照

大学毕业后,我经历了几年的动荡,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那时的我单身没有牵挂,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不同的业务合作伙伴应酬。晚饭后,我们一帮单身汉还会转战“第二场”,找足浴店或KTV休闲。

我所在的北方城市多风,白天刮个不停,细沙拂面,走在路上只想加快步伐。到了晚上,每条街上都有好几处中小规模的足浴店点亮霓虹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2015年十月的一个晚上,我在一家足浴店认识了技师琳子。

琳子个头匀称,身高一米六多点,很白净。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干活很麻利,一边调水温,一边往足浴桶里加中药包,每加入一种就给我科普药效。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她又展示起了外包装:“你看,上面的成分你可以在网上查下,我可没骗你啊。”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意,感觉是个好脾气。

为了打发时间,很多客人会跟技师聊天,天南海北地扯。我和琳子也聊了起来,她比我大四岁,来这个城市七八年了。再往下问,才发现我们竟然来自同一个市,许是多了这层老乡的关系,我们的距离也稍微拉近了。她问我为啥到这家店来消费,我说自己是陪人应酬,同时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若有所思:“以后多来找我呗,咱俩多聊聊天,我每天都在店里,无聊得很。”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抬起头看我,似乎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接下来的半年,我经常光顾琳子所在的那家足浴店。因为去得多了,和店里的其他技师也熟了,他们打趣我:“又来找我们琳子了,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说完哄笑起来。

琳子作势要打他们,双方嬉闹了一会儿,她就拉我走开。等只剩我们两人时,她有些抱歉地说:“他们都是嘴不饶人。就是无聊、逗乐子呢!”

琳子告诉我,店里的技师和她一样,大多是从农村来的女性。因为没什么学历、手艺傍身,想在这个城市安下身来很难。她们有的之前在商场里卖化妆品,业务不好做,就来这里兼职挣份外快;有的是跟丈夫不和,在家实在无聊,就随便找份工作寻求一种寄托;也有一些人离婚后一个人过,考虑到在足疗店工作时间相对自由,能顾得上孩子,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年。

“做足疗技师门槛低,只要人收拾得干净利索,不偷懒,总有碗饭吃。”说到这儿,琳子又再三强调,“我们可都是受过专业训练,专门请老师培训过的。”

洗完脚后,她让我趴好,用专业手法给我按压,一丝不苟。我转身时,发现她的鼻尖都冒汗了。琳子常说,在足浴按摩店工作也是为了挣钱养活自己罢了,不偷不抢的没什么不好。但在很多人眼里,按摩店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客人们形形色色,素质参差不齐,碰到一个脾气好的还行,如果对方德性差,那技师可就难熬了。

有的客人进来后,就把技师或老板拉到一边问“有没有那种服务?”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扭头就走。也有客人在按摩过程中拐弯抹角地问“能不能那啥?”被拒绝后,往往不甘心。还有的客人举止粗俗,在按摩过程中动手动脚,总觉得自己掏了钱,非得揩点油才能赚回来。技师们有苦难言,轻微的肢体接触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再放肆就口头警告。除非特别过分,一般不敢真的得罪客人,毕竟要挣钱嘛。

但时间长了,这种事遇多了,也不免抱怨。

接触多了,琳子把自己的经历断断续续地讲给我听。

她1985年生人,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小备受父母宠爱。长到七八岁时,村里掀起了打工潮,父母去天津打工,她就和两个哥哥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从那时起,她没了父母约束,放学后就是玩,学习成绩自然差。

春节,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回村了,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说着在大城市的见闻,村里人都喜欢凑上去听。其中有个女孩叫娜子,初中毕业后就去南方打工了,她二十岁出头,个子高挑,长得漂亮,回到村里也坚持化妆。她走路时把鞋跟踩得“噔噔”响,衣服亮亮的,往人堆里一站就是焦点。琳子不敢凑近,只暗暗羡慕娜子姐,心想:我以后也要去城里生活,不要留在老家。

2002年,琳子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去南方,满是兴奋。那趟火车坐了十四五个小时,中间停靠了很多次,才终于抵达广州。琳子跟随同乡辗转到了郊区,只见到处都是明亮且封闭的厂房,还有一排排宿舍,她才惊觉南方跟自己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进厂后,琳子在车间里守着机器,一天下来,头昏脑涨的。晚上回到宿舍,每间房里住八个人,大家排队打水洗漱,然后熄灯,在狭仄的床上窝一夜,第二天继续做工。

2003年,琳子每月能挣六百块钱。可就算经常加班,被扣这扣那,到手也就多一百多块钱。放假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和厂里的小姐妹挤上去城里的公交车,看到了电视上的那种高楼大厦。她们担心东西贵,不敢逛大商场,就去一些批发市场买衣服。再回工厂,看一切都是好心情。

这年春节回家,琳子也化了妆,穿着城里流行的长款羽绒服,整个人都显得明亮了。她在一家工厂负责包装眼镜成品,年底用低价买了一大兜五颜六色的太阳镜,给邻居家的小朋友一人发一副,孩子们围过来,欢呼雀跃,她笑着招呼大家不要争,说每个人都有。

娜子姐也回村过年了,她已经结婚,丈夫是同村的一名男子,小两口婚后在浙江一带打工。在村口碰见时,娜子姐还是那么时髦,光彩照人,不过琳子已经不感到稀奇了,那种款式的衣服她早已在广州见过。两人寒暄了一阵,互夸了对方的衣服之后,娜子姐竟主动问琳子广州那边有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

分别时,琳子暗想:可能我也有一点点城市人的感觉了吧。

2006年,二十一岁的琳子从广州回老家,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抓紧时间给她安排相亲。有一位相亲对象是其他乡镇的,两家相隔十多里地。相亲结束后,琳子对男方印象模糊,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只记得对方说:“以后咱们去城里,去县城,不用在老家种地了。”她的心被戳中了一下。

一周后,男方派媒人上门提亲,琳子的父母很高兴,说这个小伙看起来不错,嫁过去可以。琳子却觉得有些仓促,毕竟双方刚见过面,时间太短了,还来不及好好相处。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她自己掐灭了:“大家都开始结婚了,结婚是完成任务,跟谁结婚都一样,差不多就行吧。”

在农村,很多新婚夫妇都会选择一起去城市打工,但琳子婚后却在婆家待了大半年才再次前往南方。“他父母就想让我在家里待着,以后干干活、照顾照顾孩子,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没有进丈夫上班的那家工厂,两人周末时才碰一面,因为没什么感情基础,话都说不到一块,“我们都年轻,互相也不知道怎么让,几句不合就拌嘴,最后甚至烦得慌。”

渐渐地,琳子开始后悔结婚。三年后,这场聚少离多的婚姻就草草收尾了。

起初,琳子跟我说起离婚原因时语焉不详,直到很久之后,在一次聊天中,她才有些隐晦地说,南方工厂里有很多年轻男女,互相吸引是很正常的。她喜欢上了同厂的一个外地男子,就愈发跟丈夫处不下去,而且她听说丈夫私下也跟别的女人走得近。

琳子的父母得知女儿要离婚,不能理解,很少发火的父亲说了重话:“你要由着自己性子(离婚),我非气死。”母亲除了抹泪,就是不住地叹气。不过,后来他们也都松了口:“你要决定了那就离吧,日子是你过的,你过得好就行。”

离婚时,琳子和丈夫都很平静,“我们可能都是看破不说破吧,好在没孩子,商量好就离了”。

2009年,为了能离娘家近点,琳子离开了南方,来到这个北方城市打工。

在大城市,农村女性如果没什么学历,心思又不够活络,能选择的工作少之又少。琳子进过郊区的一些小厂,也去过大卖场干销售,但都没挣到什么钱。她的积蓄也少,最苦的时候,她住城中村,交完一百五十元的房租,吃饭的钱都没了,在楼顶捡了十几个瓶子卖了点钱,才买回面条煮着吃。

2011年左右,琳子听新认识的朋友说,现在有很多年轻女孩儿做足疗技师,给人捏捏脚、揉揉背,挣份辛苦钱,不比干别的差。刚开始她还有顾虑,觉得每天抱着别人的脚丫子揉搓不体面,可看到一些模样齐整的姐姐都在足疗店里忙活,钱也一点点攒起来,就没有心理负担了:“人家都能干,为啥我不能呢?去厂里流水线上打工就更有面子了?”

琳子一直没告诉家人自己在足浴店上班,每次被问起,她都说是在美容店上班,家人也没细究。就这样,她慢慢学习技术,几年后收入上来了,一个月能拿到六七千块钱。下班后,她和姐妹们一起逛大商场,从前不敢买的贵价衣服,现在也敢买上一两件了。周末,她们一起去周边自驾游,工作累了索性给自己放几天假——这都是她以前没有体验过的生活。

几年干下来,琳子自我感觉很好。她在足浴店接触了各行各业的客户,见识了不同的人,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一次,她对我说:“跟在工厂车间里不一样,这几年出来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活法。”

2014年,这座城市的房价还未涨起来,市区内普通地段的房子也就七八千元一平米。琳子想在这儿买房安家,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陆续看了几套房。

她打算先买套便宜的小公寓,“能遮风避雨就好”。可身边的姐妹都不赞成,说起码要买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不然以后住起来不方便。她算了算这些年的存款,五十多平米的一室一厅,付首款能勉强凑够,但每月两千多块的利息要还二十多年。另外,市内的一室一厅多是“老破小”,小区环境也不好,陪她一起去看房的姐妹都直摇头。

店里有技师听说琳子要买房,立马劝她打消这念头:“你才三十岁出头,还要找对象,买啥房啊?现在买房,过两年结婚还得买,男方有套房不就行了。你自己买,每个月还贷,傻不傻?”

这些话听多了,琳子的心也乱了。

我猜,琳子当时之所以没有果断买房,是因为心里还有点拿不准以后究竟要在哪儿生活。我曾无意中听她聊起,说有个朋友给她推荐了一份老家的工作,待遇还可以,一个月三千多块钱。虽然工资比这儿低,好处是离家近。她父母年纪大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天津、保定、廊坊辗转打工,等过几年干不动了,还是要回老家的。

可还没等纠结的琳子做决定,2016年下半年,这个城市的房价一下子飙升起来,几乎每周一个价。均价一万很快突破,到了年底,中心城区很多地段的房子都要一万二三了。人们见面时讨论着高房价、一个个造富的机会。到了周末,去新楼盘的观光车停在机关、社区门口接人。夜晚,渣土车、混凝土搅拌车从路上呼啸而过,一切都是热腾腾的,被推着往前走。

琳子之前看过的房子,现在早已经买不起了。

2016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足浴店里待了会儿,看没有其他客人,就提出请琳子吃饭。我们去到附近的一家碳锅鱼店,店内人声鼎沸,要凑近说话才能听清。锅端上来后,炭火很旺,热气氤氲着,眼前的人也模糊了。我们喝了两三罐啤酒,话渐渐多了起来。

“来这个城市这么多年了,也就是打工时候认识的一些朋友,加起来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琳子举杯敬我,“老乡,咱们现在也算是朋友吧,我先敬你一个。谢谢你这么照顾我生意,希望你能早日跟你喜欢的女孩在一块。”

我回敬她:“也谢谢你这段时间陪我说话,祝你早日安家。”

琳子摇摇头:“还是得有合适的。没合适的,那还是一个人吧。不然事儿多,还不开心。跟男的不一样,女的离婚后其实没有那么想找,只是不想让家人担心。”

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琳子以后是否会一直待在这个城市?不等她回答,我先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刚刚大学毕业,换个城市就容易。等工作稳定了,就不好走了。如果要换,肯定要趁早。”

她想了想:“我倒没这些个限制。没家没业的,就是哪里好去哪里。不过我不想回老家,也不准备去其他地方了。在这里多好,谁也不认识谁,自由自在的!”

琳子喝多了,又说起了老家的人和事,并再次提到娜子姐。前些年,娜子姐连生了两个孩子,就在家待了几年。村里人喜欢打牌,旁边围了一堆人看,琳子也去看过两次,没多少兴致。一次,她在牌桌旁碰见了娜子姐,两人打了个招呼,除寒暄外也不知道说什么。琳子想了好几个话题,但张口时却看见娜子姐正在专心看打牌,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又过去几年,娜子姐的丈夫回村了,他们夫妇在村口开了家超市,忙碌不停。春节期间,琳子去买东西,顺便跟娜子姐聊了几句。当时娜子姐穿着一件格子围裙,头发随便地扎起来,她趁着跟顾客说话、收款的空档,又指挥丈夫把某样货物从货架上给挑出来。那货物沾了灰尘,她先擦了货,又在围裙上擦擦手。琳子注意到,娜子姐有点显老了,她脸上有搽粉的痕迹,但盖不住松弛的皮肤和眼角的皱纹。琳子在店里待了几分钟,怕耽误人家做生意,赶紧离开了。

琳子对我说:“有时想想,觉得娜子姐这样也挺好,生活多安稳、多踏实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在这个城市扎下来,就是不想回去。”

之后,我几次听琳子提起她“处过”的男人。对她来说,在这个城市找人结婚,似乎也是安定下来的一个办法。

她曾与客人短暂地暧昧过。有些人平时在工作、生活中有很多话没法说,到了足浴店反倒卸下了心防。琳子总是以真心换真心,碰到投缘的客人慢慢就处成了朋友。其中有一位常客,是某中学的老师,他似乎很喜欢琳子的性格,每次来只找她,然后聊上很久。

男老师不到四十岁,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斯斯文文的。他离异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他和琳子吃过几次饭,有次约在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饭店。琳子回忆,那个晚上餐厅里光线柔和,眼前的男人点菜时一直在征求她的意见,眼神里都是尊重与和善,“我感觉自己的姻缘快到了”。

后来她去到对方家中过夜,两人一起做饭,在厨房搭手忙碌时,有一瞬间,她感觉这就是一个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家庭。不过,她也感觉到了对方的犹豫。当她开玩笑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对方笑笑不回应,只说自己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很难再接受新感情了。

试探了几次之后,琳子渐渐明白对方没那个意思。她想,那就顺其自然吧。可这位老师却再也不来找她了。

当然,也不是没人热烈追求她。随着城市大拆大建,经常有工头带朋友来足浴店按摩。她接触过一位,这个男人随项目到处跑,一年中有大部分时间在外地,自从在店里认识了后,男人常邀请琳子周末出去玩,有时还会给她发一些暧昧的信息。

男人还挺坦诚,说自己结了婚,但跟妻子感情不好。琳子很清醒,她对我说:“他不过就是想找个人长期陪着呗。不用多搭理。”

2017年春节,琳子过得很艰难。

年前,她父亲在浙江安吉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摔断了腰,做完手术,病情稍微稳定才转回老家的医院。琳子的哥嫂们都在外打工,拖家带口的抽不开身,她只好请假回家照料父亲。

病房外,母亲看向她,眼神委屈:“你都快三十三了,还在外飘着。”然后说起同村的谁谁谁之前在外面打工,现在回县里做生意,或在县里的工厂上班,每周末能跟家人团聚。父亲躺在病床上不语,只是偶尔不经意地提到自己这些年打工存了些钱,如果琳子想在县里找工作,做父母的肯定会支应着。

琳子不吭声,不说同意或不同意。

那两个月,琳子一直陪着父母,听他们说三兄妹小时候的事,又说如果他们当年好好读书考个大学,现在就不用在外面吃苦了。说完这些,老两口转而埋怨自己挣不到大钱,不能多帮衬孩子。

聊多了,琳子的心也一点点地松动。

那个春节,琳子父亲是在医院度过的。节后,父亲回家静养,看到他虚弱的身体,母亲一个人忙前忙后,离开的话,琳子怎么也说不出口。到了春天,琳子在老家县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城区的一家午托机构所做生活老师。

琳子在县城租房住,房租四百块,这样就不用每天骑电动车往家里赶了。每天下班后,她在县城的街上逛,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县城。那段时间,她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晒老家的花草,还有县城的大商场,街上新开的网红奶茶店等。想着她已经开始了新生活,我真心为她高兴。

2017年国庆节后,琳子的朋友圈动态显示她好像又回到大城市了。我很好奇,在微信上问她,过了一天她才回复:“有时间吗,老乡,咱们见面聊聊吧?我请你吃饭。”

几天后,我们一家商场见面。快一年没见,琳子的脸色有些憔悴,心事重重的,尽管化了妆,还是能看出黑眼圈。她说话时抱紧胳膊,身子缩到沙发里,人显得很小。她说起自己在县城的工作,月工资不到两千元,不要说攒钱了,就是日常花销都捉襟见肘。她跟父母抱怨,他们不解:“少花不就行了?!”

生活日渐窘迫,她越来越觉得回老家是个错误的决定。她想过开家奶茶店,但看网上爆出了很多奶茶店加盟的骗局,她怕辛苦多年攒下的积蓄打水漂,最终作罢。另外,离父母太近,催婚的压力更让她不堪应对。

村里几乎没有秘密和隐私可言。琳子快三十四岁了,离婚后一直没再嫁,现在又从城市回到老家,自然成了村里人口中的“话题人物”。一些长辈积极地给琳子介绍对象,还有人直接登门找琳子父母,语气不容置疑:“今天我来给你们两口子张罗一件好事,弄成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感谢我吧。”

男方的条件各不相同,不是离异带孩,就是年龄偏大,要么就是家里太穷,单身多年,靠打零工攒了点钱才寻思着找对象。琳子的父母细细地听着,不管心里怎么想,对着媒人总要赔笑脸。琳子把脸扭到一边,心里泛起悲哀:在外人眼里,自己这种岁数的离婚女人,又没什么好工作,在相亲市场上只能这样了。

“如果想结婚,其实很快的,随便找个人就行。但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可能真是没做好准备吧。”

后来,琳子就有点不敢回家了,她坐在县城新开的必胜客里,看着窗外的行人,一个劲儿回想当初在大城市的生活。

十月的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琳子整个人都陷入到了阴影中,情绪低落:“以前还想着在大城市干不下去就回去,其实真回去后,发现比在大城市更难。想想,自己其实挺失败的,我这么大了,没事业,没婚姻,没让父母过上什么好生活,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琳子说着说着,眼睛湿了。

我递去纸巾,安慰道:“很多人都一样啊,不都照样过嘛。”

她拭去眼泪:“就是,这不算啥,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这次回来,琳子还是选择在足浴店落脚,这是她熟悉的环境。但很多事情也变了。周边开了新的足浴店,竞争激烈,每进来一个客人,老板就要求技师使出十八般武艺把人给留下来。以往,个别技师偷偷做擦边服务,老板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只要能给店里挣到钱就行。现在,看到客户留不住,或只消费最低套餐,老板还会给技师拉脸子。更别说生意淡的时候,有的客人要求换技师,被换下的人满脸不乐意,时间长了,同事之间的关系也闹得很僵。

店里的气氛凝重,琳子感觉很别扭,有次她对我说:“真不想干了,现在越来越像出来卖的了,真是没逑意思。在这儿待一天算一天吧。”

她找了几份兼职,周末在商场里搞促销,还在朋友圈卖护肤品和红酒。我问她能兼顾得来吗?她说现在店里去得少了,工资不高,得想办法挣钱。我建议她去学做家政,以后持证上岗,做金牌保姆多吃香。她果真联系了一家家政培训学校,去听了一节课,之后对我说一起上课的多是四十多岁的大姐或退休阿姨。再往后,我就没听她再提起这事儿了。

2018年,我搬到四环外的新家,由于住得远,跟老朋友们见面也少了。从朋友圈看,琳子终于换了工作,在一家酒店做前台。到了中秋节前夕,许久不联系的琳子突然给我发微信,说她准备去厦门了,走之前想请我吃顿饭。

中秋节当天,我们在她家附近的饭馆见面。她穿着一件浅黄色风衣,头发扎起来,很精神。远远看我走去,她眉眼里都是笑:“我今天化的妆怎么样,好看不?”我仔细端详,夸赞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倒先不好意思了,拉我快走。

进了饭馆,琳子点了几样家常菜,可能是受节日气氛的感染,她比平时更放松,懒散地倒在椅背上。她说自己来这座城市九年了,也没扎根下来,最后还是走。去厦门发展,她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那里的姐妹都说不错,喊我一起过去,我确实也想换个地方了”。

我劝她找份稳定的工作,长时间干下去,钱攒多点,说不定就可以在这个城市安家了。她连连称是,气氛却变得有点低沉。过会儿,她说:“其实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学历,有稳定的工作,我没有。我也想长久地干下去,可找的工作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一直都有种很强的感觉——这不是我的城市,我也不属于这个城市。只能是哪里工作、生活得好,就去哪里咯。”

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默默地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天很凉,她手插在兜里,衣服也束紧了。中间我扭头看她,路灯照着她的侧脸,昏暗处模糊不清。我算了算,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见证了彼此的一段生活,有了有一种更深厚的相知的感情。

临分开时,琳子站定:“谢谢你,老乡,我会记得你的。”她没有再往下说。

我猜,她说的感谢,大约是在这个城市多了些温暖吧。可直到彻底分开,我连一句“祝你好运,一路顺风”的话都没说出来。

2020年,疫情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们减少出门,连见朋友、亲人都成了奢望。餐饮业,酒吧、KTV、棋牌室、足浴按摩店等娱乐场所时不时就要关门,昔日繁华的街上,能看到很多小店撤店、转让的通知被风吹起一角。

一次,我跟楼下足浴店的老板聊起来,他感叹没活儿,客人少得可怜,技师们窝在宿舍里等通知。他担心技师流失,又付不起高工资,只能发基本工资先拢住人。店面的房租一付一整年,他苦苦坚持着,说不定哪天也要关门大吉。

我突然想起琳子,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她离开后,我结婚生子,要忙碌的事情更多了。再想起以前的朋友,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一切都淡了。

今年六月,我去到了琳子的家乡出差,打开微信才发现,除了春节群发的拜年短信,这四五年里,我和她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我踌躇了一番,最后还是忍不住把县城的照片发给了她。

琳子很快回复,聊了几句后,我们干脆通电话。她还是那么熟络:“老乡你好啊!看到你结婚了,真为你高兴。咱们这几年虽然没怎么联系,可我在抖音上一直默默关注你呢。”

三十八岁的琳子还没有结婚,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她却悠悠说道:“可能到了这个年龄,也不那么着急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琳子讲起自己到厦门之后的生活——她先报名学习了美容技术,可后来也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工作。到了2020年,疫情一波一波地袭来,她和同乡姐妹们商量后还是决定回家乡更稳妥。年底,她坐车去另外一个城市和同乡汇合,结果核酸检测没有通过,滞留了下来。她在一个老乡群里发消息,诉说自己进退两难的困境,没想到却意外收获了一份好工作。

一位老乡说,那个城市有一家民营医院正在招聘前台和电话客服,问琳子有没有兴趣去面试,她欣然前往。因为有老乡照应,面试很顺利。她入职后从零做起,打电话营销,去街上地推,在网上拉客户,一点点做出业绩,然后顺利转正。公司为员工缴社保,保底工资加上基本绩效,她一个月能拿到五千多块。每天工作八小时,周末调休,这是她迄今最满意的一份工作。

“咱们现在没有开视频,不然你就能看到我现在的工作状态了,我现在在公司已经站稳脚跟了。”

我恭喜她终于稳定下来了,她说:“跟以前不太一样。我可能还是更喜欢南方的城市吧,工作也还可以,那就一直干下去啦。”

与干燥寒冷的北方城市不同,那个南方城市有海风吹拂,常年空气湿润,树木郁郁葱葱。周末放假的时候,琳子和同事去海边玩,看到大海、树木和绿地,她感觉这个城市像风景画一样美。做业务时,琳子经常要去其他城市出差,福建很多地方她都跑过了。说起这个城市的一些地标性建筑,她已然十分熟稔。

我问她,以后还会回老家定居吗?她语气坚决地说:“不回去。老家跟以前一样,没多少变化。虽然我在外面混得也不好,可回去后能干什么呢?城市这么大,总有安身之地的。”

她计划在那个城市安家,想在中心城区买套小房子,这样压力小。不过攒钱仍然不易,她算起了花销:“一个月租房要一千五,日常吃饭、购物、平时各种零花等,样样都是钱。我年龄大了,又在医院上班,一年打一两次水光针,很贵的。”不过,她还是在尽力攒钱:“我总要给自己多留点积蓄啊。”

挂了电话,我看看时间,四十多分钟过去了。从2002年,琳子带着梦想第一次去南方到现在,二十多年也过去了。她曾经那么想在城市扎下根,从南到北,辗转漂浮,却一直没有归属感。但这一次,她好像终于找到“自己的城市”了。

(文中人物、地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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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书

写了十年新闻,

最想写的却是故乡人事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一江春水》(2020),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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