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砖厂从未消失

发布日期: 2025-10-14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水瓶纪元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强迫劳动, 搬砖, 砖厂, 父亲, 上官, 正义, 工头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压迫行为, 工资报酬, 残疾劳动者

  • 多地砖厂存在强迫残障人士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工人常遭打骂、扣发工资,仅获得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
  • 被控制的工人多为精神障碍者或聋哑人,长年在恶劣环境下搬砖,吃住条件极差,身心受到严重伤害。
  • 砖厂通常将劳务外包,承包人从中牟利,用工合法性被忽视,导致残障人士被非法雇佣和虐待现象持续存在。
  • 被解救的残障工人失踪时间从数年至数十年不等,许多人被迫改名,长期与家人失联,生活习惯和心理状态受到严重影响。
  • 受害者家属多次报警和寻求帮助,追责过程中屡遇立案难、调查不力等问题,维权和索赔过程艰难。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2025年6月29日,谢静静接到一通来自村大队会计的电话,对方发来一张照片,询问是否是她的父亲寇聚合。照片上的老人神情茫然,牙几乎掉光,灰白的胡茬参差不齐,“像八十多岁的人”,但谢静静一眼便认出是父亲,眼泪唰得流了下来。在寇聚合回家后时断时续的描述里,一个灰暗的世界一点点显露:多年来,他被不同的工头控制,辗转多个砖厂做工,以搬砖为主。谢静静和哥哥劝说父亲一起去追查黑砖厂,起初寇聚合不愿意,等到次日,他终于像下了决心一般:“走。你不是说去找砖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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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以来,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接连举报,湖南、河南、广西多地乡镇砖厂强迫残障人士从事体力劳动,动辄打骂、扣发工资、封闭管理,仅给予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黑砖厂”由此重回公众视野。或许是受此余波影响,河南女孩谢静静失踪九年的父亲被工头“放生”,重回家人身边。听闻父亲遭遇的折磨,她决定找出背后的“黑砖厂”,为他讨一个公道。

2007年,“山西黑砖窑”事件曾引发全国关注和声讨,国务院成立联合工作组调查督办,截至当年8月解救被控制的农民工上千人,其中近三成是残障人士;2011年,河南记者崔松旺扮作智力障碍者卧底砖窑搜集线索,联合警方捣毁四个黑砖窑。此后残障人士被控制劳动现象也从未断绝,据裁判文书网显示,以“强迫劳动”“智障人士”为关键词,于2013年至2025年共检索到近100起同类案件,90%以上发生在砖窑厂。

为什么“黑砖厂”屡禁不绝?上官正义认为主要有四点原因,一是高强度劳动与恶劣的工作环境;二是砖厂多将搬砖等劳务承包给他人,对用工合法性视而不见,承包者可从中攫取巨额利润;三是落后的社会认知将“黑砖厂”视为正常现象;四是法律对拐卖成年男性罪名界定不清。

父亲,和他失去的九年

9月中旬,回到家人身边的第四个月,57岁的寇聚合逐渐回归闲暇和平静。他会在村口街头游荡一整个下午,一路捡拾烟头揣进兜里,回到家卷烟抽。他也会躺在床上发呆,在视频放映机中找爱看的战争电影。他居住的这栋二层自建房,之前还是砖墙毛坯,空置了七年,待他回来才修缮一新,添置上生活用品。家人还特意安装了三个监控摄像头,以防他再次走失。

起初,寇聚合总是闲不下来。院前的野草锄了又锄,青色瓦片整整齐齐地摞起,地上的砂土扫了又扫,堆在围墙的最角落。即使到了夜里,他也不休息。黑白的监控影像里,他总是不停地踱步,哪怕已经凌晨三四点钟。而白天,他又会继续“找活干”,仿佛一停下来,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现在,眼见草又长了起来,寇聚合应和女儿道,等到冬天冷了,草就不长了。

谢静静暂时放下了北京的工作,回到河南老家照顾父亲,每天都来给他送吃的,陪他聊聊天,或者只是共处一室。父亲的眼神中时常闪过惊惶和畏惧,她明白,这与父亲失踪后的经历有关。重逢的日子,谢静静已期待太久,但如今她整夜睡不着觉,心疼、悲伤、愤怒与不满交织在心中。

寇聚合坐在地上抽烟,展示胳膊上的伤痕。(图_樟子松/摄)

2016年,谢静静22岁。那年6月,她送哥哥寇常安前往浙江打工的第三天,父亲寇聚合在老家莫名失踪了。他患有精神障碍,没有工作,会做简单的饭菜,平日兄妹俩每隔两三天会给他送去米面、蔬菜和换洗衣物。但接连几天,谢静静发现父亲家里的菜都没有动过,邻里也没见过父亲的身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此后八年,报警、贴印寻人启事、在网络平台求助、奔波各地寻人,兄妹俩没有一刻停止寻找,足迹遍布南阳、郑州、巩义多地。但凡听闻一点音讯,都会前往线索地走访,再把寻人启事贴在路灯、电线杆和墙上。

兄妹二人张贴的寻人启事。(图_受访者提供)

九年后,寇常安依旧远在浙江工作,妻儿托付在河南老家,谢静静也已成了家,在北京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不曾设想过,父亲会以怎样的方式回到他身边,直到2025年6月29日,一通来自村大队会计的电话打破了平静。他发来一张照片,询问是否是她的父亲寇聚合。

照片上的老人神情茫然,牙几乎掉光,灰白的胡茬参差不齐,“像八十多岁的人”,但谢静静一眼便认出是父亲,眼泪唰得流了下来。

照片来自两百公里外的开封市杞县阳堌派出所。当地民警称,有一天下了大雨,一位好心的路人发现了流浪的寇聚合,便将其送往派出所。

当务之急是接回父亲,她请村大队会计、嫂子和嫂子的弟弟三人先去,自己和哥哥则买最近的车票、机票回家。刚到派出所时,几人通视频电话,寇聚合看到女儿,激动地询问女儿的近况,“嗓门特别高”,谢静静噙着泪,注意到父亲上半身是一件旧得泛灰的蓝色短袖,下半身却是一条冬天才见得到的黑色厚棉裤。

九年的记忆,似乎都与砖厂有关。第二天晚上九点,谢静静终于赶回汝州见到父亲。在他时断时续的描述里,一个灰暗的世界一点点显露:多年来,寇聚合被不同的工头控制,辗转多个砖厂做工,以搬砖为主。他管每个工头都叫“老板”,说他们“比老日(侵华日军)还坏”;“没日没夜地干活......不干活、干得慢都会被砖夹子打”。

每天无数次弯腰、抓握、放砖,这让寇聚合走路时总是微微弓着背,步速很慢。他向水瓶纪元展示手掌的老茧、被砖窑的高温烟尘熏黑的手臂,和上半身难以数清的深深浅浅的疤痕,都是被砖夹的尖端割伤的,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和他一样被“老板”控制搬砖的,还有许多精神障碍者和聋哑人。他们多数时候在户外工作,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无论下雨还是下雪。雪压在身上,“像雪人一样”,搬砖依旧不停。问起每天吃什么,寇聚合无法描述具体的食物,只形容为“喂猪,猪都不吃”。哪怕已经离开砖厂,他依旧保留了食物上的习惯。

客厅角落,一个蓝色的塑料洗脸盆盛满了黏糊糊的面,散发出酸味。这是他多天攒下的剩饭。谢静静说,他们今天中午没吃完的面条,也被父亲和进了盆。她多次提出要扔掉,反而被父亲呵斥,说这些面都还能吃。另一个表现是不知饥饱,给什么食物都一股脑地吃下去,速度很快,几乎不咀嚼,吃完一根香蕉的过程不到五秒。

这是父亲失去的九年,在他身上留下的磨痕。

谢静静和寇聚合的合影。(图_受访者提供)

“黑砖厂”举报余波未了

失踪多年的父亲与家人重逢,和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今年曝光的十余起乡镇砖厂非法用工案件有关。

2025年4月,上官正义收到一条来自网友的线索,称湖南省临湘市艳飞砖厂存在强迫残障人士从事体力劳动的情况。经过多方核实确认,他于6月3日赶赴临湘,打算现场举报。

第二天上午,他伪装成买砖的人进入砖厂,在搬砖区域参观时,他明显观察到几名工人存在神情呆滞的状态。他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却被一旁看管的女性工头大声呵斥。不久后,上官正义找到机会靠近其中几位工人,帮他们点烟,尝试进行简短的对话,但工人们几乎没有回应。他随即离开砖厂报警,在山下的路口等待警察时,比警察更早出现的是从砖厂方向驶离的面包车。但幸运的是,警车很快赶到将面包车截获。车上有五名疑似残障人员和两名工头,其辩称“就是出来走一走”。

当天,上官正义将拍摄的视频上传至社媒账号,迅速引发大规模的关注和讨论。当晚17:32,临湘市公安局发布通报称5名疑似智力障碍人员已被解救,该公司负责人等5人已被依法控制。案件正在抓紧侦办中。

此后,“强迫残障人士从事体力劳动”的线索不断涌来。

2025年6月4日以来上官正义公开举报的部分建材厂 整理自地方警方通报、上官正义社媒账号。(图_樟子松/制)

9月25日,上官正义抵达云南香格里拉辖区内永鑫页岩砖厂时,砖厂已处于停窑关闭状态,未见残障工人。但他走访周边村民后证实,一些残障人员还在村里干杂活,没有得到妥善安置。于是他联系了当地警方,对方出示了9月19日的出警记录,称当天处理砖厂内其他纠纷时,在该砖厂发现6名残障人员,当时未能在公安系统内查到其身份,便让工头自行将其送走,送去哪里不得而知。此外,他提及“报警再三强调匿名举报,但后来负责的同志依旧当着被举报工头的面,大声让我提供身份信息。”在上官正义公开曝光后,事件才出现转机:警方在砖厂周边找到了8位残障人员,确认身份后,联系家属接回,并表示将进一步开展调查。

10月8日,上官正义发文举报称,湖北省黄冈市蕲春县九然砖厂内,有云南曲靖籍工头长期控制8名残障人员搬砖,其抵达现场举报后得知,几天前该工头已将残障人员分三辆车带离砖厂,去向不明。11日,当地警方反馈已解救残障人员9人,抓获涉案人员6人。

据上官正义透露,截至10月11日,经其举报、曝光获得解救的残障人员超过229人,涉及至少31家公司及个体户,绝大部分是砖厂,被举报工头均已涉嫌强迫劳动罪被立案批捕,被解救的残障人员失踪时间从六年至三十年不等,在全国各地掀起“余波”。

2025年6月曝光河南汝州德源伟业工人住所及食物。

(图_微博@上官正义)

和谢静静一样,36岁的纪恒接到了来自村干部的电话,确认照片中人是否他失踪多年的父亲纪建国。纪建国出生于1964年,2003-2004年间在湖南洞口县老家失踪,此后杳无音讯,直到今年7月22日,被广西百色救助站救助。

“我爸基本没怎么变,就是老了一些,瘦了一些”。纪恒回忆,刚见面时,纪建国认得出纪恒和其他家人,但他的声音如蚊,很怕生的样子。纪恒问他这么多年去哪了,纪建国只能含糊不清地讲述,搬砖、扛树、下肥料;搬砖装车时,“老板”不时用鞭子抽打,“每天不停地干”,过着“奴隶社会”的生活。

纪恒原本对此不以为意。8月下旬,他从新闻中偶然得知,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曾在7月4日至7月22日多次举报“广西省百色市平果市辖区内砖厂强迫残障工人搬砖”未果,他突然意识到,父亲可能不是在说胡话。

纪恒偶尔会问父亲叫什么名字,纪建国总会说出一个陌生的人名“张名发”,反复跟他确认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本名。8月25日,纪恒带父亲去办户口,工作人员问起名字,“张名发”还是脱口而出。“我看报道里说,黑砖厂的工头会逼迫工人改名字,我爸估计也是,他说自己有很多个名字。”

9月11日,纪恒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帖,感谢百色市救助站将父亲送回家,第二天接到了百色警方的电话,称纪建国很可能也曾被“黑砖厂”控制劳动,如果有线索可以及时反馈。

之后,纪恒多次致电百色警方,警方称已经查到涉事砖厂,控制了涉案工头并解救相关人员。社媒上疑似受害者家属给纪恒留言,称百色警方通知他们识认被解救的残障工人并做DNA鉴定,发现其中一人确为其失散的亲属。

纪建国被救助时的登记信息。(图_受访者提供)

“有的地方处理这类案件相对让人容易接受,但有的地方,人家家属问受害者是怎么找到的,他们都不愿意提及,怎么索要劳动赔偿也不说,无形之中让别人很痛苦。”上官正义期待国家有关部门能够重视残障人士强迫劳动现象,如由各地监管部门发起专项行动,在调查黑砖厂的同时,也做好后续的安置和赔偿工作,为受害者及其家属提供政策指引。

追责的决心

无独有偶,上官正义连续曝光位于河南的两家砖厂后不到一周,寇聚合出现在杞县街头。据寇聚合描述,他和工友先是被要求停工了几天,之后便被开车带离砖厂,工头称他们“老了,干不动了”,要送他们回家。车上载了三名工人,寇聚合是最先被放下车的,工头告诉他,“前面的路开不了了,再往前走就到家了”,之后驾车离开。

6月30日晚,一回到老家见到父亲,听他谈及在砖厂的遭遇后,谢静静果断决定报警。7月1日,她和哥哥先后前往陵头镇派出所和杞县阳堌派出所报案,均得到“非案发地,无法立案”的答复。谢静静没有丝毫动摇,决心自己追查。

“听我爸说砖厂里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残障工人,不能让这些‘老板’再祸害人了。再加上我爸被折磨这么多年,我必须得让他们受到惩罚,把其他人救回来。”谢静静说。

在交谈中,寇聚合提到了“兰考”“民权”“焦裕禄纪念园”等地点,还说砖厂里有红砖、青砖和用水泥抹面的灰砖。谢静静打算从这几个线索开始,带着父亲实地探访。

寇聚合不敢。“干这么多年一分钱没有,还欠别人钱呢”,工头曾威胁他们,一根中华烟七千万,一件衣服七十万,一个馒头一百块。兄妹两人从7月1日下午一直劝到第二天凌晨,寇聚合还是不愿意。

到了7月2日早上,他们去父亲家里吃早饭,寇聚合却只说了一句话。“走。你不是说去找砖厂吗?”

早在前一天晚上,谢静静在短视频平台上搜索关键词,已经找到了一家最接近父亲描述的砖厂,位于兰考县。这也是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但抵达后,寇聚合很快否认了这里。他们只好问工人哪里生产水泥砖,对方透露了一家名为“兴兰建材”的砖厂,并表示就在政府边上。谢静静将“兴兰”误听为“新兰”,以至于后来开车经过都浑然不觉。“那么大那么繁华,走到门口都没想着往里进”。

下午,走访的几家砖厂都被父亲否决后,谢静静一度求助警方。但焦裕禄纪念园辖区派出所接警民警坚称,需在涉事砖厂所在辖区派出所报警。在她反复劝说下,兰考县公安局派来了两个民警,也只是走个过场,“我们领导说了带你们转一圈就放回原位。”

他们继续一路打听,找到了一家砖市,拉砖师傅们提及附近有四家砖厂,“兴兰”的名字再次浮现。他们还提到,以前兰考县、商丘民权县、山东、安徽交界处的一片砖厂全都用残障人员拉砖,“每过段时间就换一批,不知道从哪拉的”。令人振奋的是,有师傅看到父亲后笃定地说,确实给他搬过砖,还不止一次。

得到明确线索后,陵头镇派出所和三义寨乡派出所民警才先后赶来。虽然寇家人此时已经预感兴兰建材的可能性最高,但警方还是把它排在了最后。来到兴兰,已是晚上八点左右。一进大门,便能看到若干栋紧挨着的灰色的四层高楼,顶部用明亮的红字贴着“讲宗旨,讲正气”。寇聚合抬起手指指点点,锁定了中间的那栋楼,“就是这栋,三楼。”

兴兰建材大楼上明亮的红字标有“讲宗旨”“讲正气”。

(图_樟子松/摄)

“看着我爸激动的感觉,特别真实”,谢静静回忆。寇聚合带路,径直走上三楼。楼道里,一间屋挨着一间屋,几乎看不到尽头。他打开入口处第一间屋子的门,自然地坐在了最靠近门口的床上。屋里臭味扑鼻,被褥表面很干净,但掀开里层是“灰扑扑黏糊糊”的一层。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寇聚合曾经待过的砖厂。

谢静静拿出手机准备录像,三义寨乡民警便做出抢手机的架势。她又提出查监控,民警拒绝了,“我们会保存,不用你管”。民警也拒绝了他们去更多屋子的请求,很快便将他们带离了兴兰建材,回派出所等消息。寇常安勉强留了下来“保护现场”,和民警一起等待后续技术人员对宿舍的搜查。直到深夜十一点左右,也没能等来。民警表示,技术人员有别的案子在忙。

谢静静本以为非法用工的砖厂只有这一家,但在派出所录口供时,父亲表示自己是从民权县的一家砖厂被转移到兰考的,她意识到可能存在一个非法转卖的链条,但具体结果只能等待警方的调查。

与此同时,三义寨乡民警陆续带回了六个人,其中五位男性均为疑似残障工人,和寇聚合并不相识。

7月3日中午,他们动身离开,特意来到距离兰考县只有半小时车程的杞县,想感谢那个把父亲带到派出所的好心人,但民警称并未留存对方的联系方式。不久后,民警主动打来电话说:你们也得感谢警察,把你父亲找回来。

7月2日于兴兰建材解救的部分疑似残障工人。

(图_受访者提供)

更多失语的人

回家后,谢静静将私下拍摄的照片、视频以及与警方通话的录音陆续上传到了短视频平台。7月到9月,兰考县公安局民警、兰考县人民政府、民权县公安局等单位共五次造访其住所,主要诉求就是删除视频,并多次提出可以赔偿寇聚合多年的劳动所得,让谢静静“说一个数”。谢静静全都拒绝了,她更希望能尽快查清父亲九年来的遭遇,将犯罪者绳之以法。

在第二次登门造访时,她从民权县公安局处得知,一名叫做李子茂(音)的人已被兰考县公安局拘留,其称2024年在郑州“捡”到寇聚合后,带至商丘市民权县某砖厂,做工不到半年。兰考县公安局告诉他们,兴兰建材法定代表人徐腾松已被拘留,手续正在办理。

8月14日,兰考县公安局民警称已经查到了2020-2025年间父亲被转卖的四家砖厂。录音资料显示,2020-2025年,寇聚合先后被转卖至郑州市管城区、平顶山市叶县、商丘市民权县与开封市兰考县的各个砖厂,2024年下半年开始在兴兰建材做工。具体时间还要继续调查。

兴兰建材全称为“河南兴兰新型建材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8月,经营范围包含透水砖、灰砂砖、水泥制品制造与销售,沙子、石子、钢材销售等。公司坐落在兰考县绿色建筑产业园内,距离三义寨乡人民政府、三义寨乡派出所不到一公里。该产业园被列为2023年开封市第一批212个重点项目之一,占地面积约37000㎡,投资金额约6亿。政府相关文件提到,重点项目实施过程中严格监管,加大督促检查力度,及时查处工程质量、合同履行、建设环境等方面发现的问题。

9月初,兰考县公安局曾向媒体表示涉事砖厂已关停,然而9月13日水瓶纪元实地走访后发现,兴兰建材仍处于营业状态,一小时内共有三辆车进出兴兰建材,扬起扑面的粉尘。此前大门口柱子上标着的“中共兰考县三义寨乡兴兰党支部”,则已被清空。次日,谢静静致电兰考县公安局,民警称行业部门已经下发关停手续文件,“开不了”;县政府工作人员则回应称,会再去落实,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兴兰建材仍在运营中。(图_樟子松/摄)

寇聚合家的客厅很空旷。谢静静说,现在没办法添置更多物件,因为父亲可能会弄坏。经济上的拮据也可想而知。父亲回来之后,他们的各类开销总计九万元。原本谢静静在北京做库房管理员,现在在家没有收入,母亲也没有工作,全家都靠在浙江做技术员的哥哥支撑,而哥哥家里有三个小孩。

七月初,谢静静给镇政府打电话,为父亲申请领残疾人补助。早在2016年5月,父亲失踪的半个月前,他的残疾证刚刚办好,还从未享受过补助。工作人员告诉她在网上进行申请,之后却杳无回音。直到八月中旬,她发布的维权视频几乎传遍了村里,政府主动和她联系,说要来确认父亲已经回来的情况,但至今没有下文。

寇聚合的卧室,床边放映机正在充电。(图_樟子松/摄)

父亲在和母亲结婚前摔伤,那时精神障碍还未见端倪,随着时间推移有了加重的趋势。那之后,他做过一年多的装卸工,后来又赋闲在家,全家的经济来源只剩下母亲,她卖过水果、摆过小摊,什么都卖。谢静静十二岁就出门打工了,一开始是在河南的电子厂,后来去了江苏,早年一个月工资不过八百,挣来的钱都寄回家里。哥哥年龄大一些时,也辍学离家打工了。

谢静静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或许来源于此。她无法忍受目睹父亲的苦难却什么都不做。她质疑一切,认为警方都是砖厂的保护伞。面对警方让她不要再联系记者的请求,谢静静的回应很笃定,“我大小记者都欢迎。”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给兰考县公安局、三义寨乡派出所等单位打了数十通电话,询问调查进展。而随着谢静静将部分通话录音上传至短视频平台或发给记者,电话那边的回应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怕我发视频(公开通话内容)呗。”

9月13日深夜,谢静静创建了一个“全国失踪人员家属群”,截至10月9日,群内已有40人,有好几位家属在近日黑砖厂案件中寻回失踪多年的亲人。6月,小阳在上官正义曝光河南某砖厂的视频中发现了疑似失踪父亲的身影,从安徽赶赴河南,跑了四五个派出所才找到父亲。9月,小袁在湖南某砖厂被解救的工人中找到失踪七年的弟弟,政府称只能垫付在当地做工的八个月工资2.4万元。

还有许多没有寻回失踪家属的群友,有人给曝光的黑砖厂所在地警方打电话,咨询是否有可供识认的照片,“接警的人很不情愿的语气,说哪里救助的找哪里”,“做了个登记就没下文了”。小于的弟弟多年前失踪,家人在当时报警并采集了DNA,近日她们再次前往派出所确认,民警查询过后却发现DNA并未入库。

谈起建群的初衷,谢静静希望群友越多越好,一起分享线索、自发调查,抱团取暖,找到自己的家人。

(文中谢静静、寇常安、纪恒、纪建国、小阳、小袁、小于均为化名)

延伸阅读

“黑砖厂”往事

1

2007年5月,山西新闻网首度报道山西运城临猗县北景乡黑砖窑案,40余名15-60岁不等的男性在工头控制下日均劳动超16个小时,全月无休,没有工资,每日仅吃馒头、稀饭,且饭菜极咸,“为了让他们能更卖力气”。晚上住在被锁住的棚子里,大小便都在其中解决。此后三个月,山西、河南等地多个乡镇砖窑被曝光强迫劳动,大河论坛发布《孩子被卖山西黑砖窑400位父亲泣血呼救》,6天内天涯论坛点击率超58万。

当年的6月9日,河南省开展“打击拐骗强迫劳动专项行动”,至6月12日解救217人,刑拘58人、行拘62人;6月15日,劳动保障部、公安部、全国总工会组成联合工作组赴山西“无死角解救工人,严查渎职”。7到8月,山西各级法院对7案29人公开宣判,多地党员干部、公职人员被给予党纪政纪处分;山西省出台13份文件建设长效机制。全国范围内各类专项整治行动陆续开展,截至2007年7月30日,查处无照经营单位6.7万户,涉及134.4万非法用工人员;全国解救农民工1340人,救助残障人员367人。

仅四年后,“黑砖窑”再次引发公众关注。2011年,河南电视台记者崔松旺主动申请调查“有砖窑非法拘禁智力障碍人士”的线索,假扮智力障碍人士每天到火车站门口要饭、捡垃圾,最终获取招工者信任,被以500元的价格卖给黑砖窑。搜集到其强迫残障工人劳动的证据后,崔松旺两次尝试逃跑,最终顺利将证据交给警方,捣毁四个黑砖窑,解救30多名智力障碍工人。

上述两场事件引发了国际关注。2013年,由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委员会发布的《残疾人权利委员会的报告》具体权利第十六条“免于剥削、暴力和凌虐”中提到:“据报道,有成千智残人,尤其是智残儿童,被诱拐并强制劳动,比如山西和河南存在奴役劳作现象,委员会对所报事件深感不安。委员会强烈敦促缔约国继续调查这些事件,并起诉肇事者。”

此后,“黑砖厂”也从未断绝。据裁判文书网显示,以“强迫劳动”“智障人士”为关键词,于2013年至2025年共检索到近100起同类案件,90%以上发生在砖窑厂。涉案人员拐骗、控制残障人士的手段大同小异,在火车站等人流密集区以“招工包吃住”名义哄骗智力障碍人员,或强行掳走,后被转卖至砖厂用工。智力障碍人员大部分接受封闭管理、经常性的暴力惩戒以及身份的抹除(扣留证件、没收衣物、强迫改名等),在恶劣的生活条件下承受高强度工作。

涉案人员中不乏累犯。水瓶纪元梳理发现,至少有三人在几年内多次以强迫劳动罪被逮捕。如云南人张某2010年因犯强迫劳动罪、抢劫罪二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刑满释放不到一年,其再度承包砖厂工作并强迫数名智力障碍人员劳动,随意辱骂、殴打和扣发工资,于2015年8月4日被刑事拘留,最终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强迫劳动根源

2

为什么强迫残障人士从事体力劳动的现象屡禁不止?上官正义认为主要有四点原因。

首先是高强度劳动与恶劣的工作条件,使得“正常人都不愿意去干”。工人的核心劳动涵盖 “制砖-出窑-装车-码堆”全流程,均为体力密集型工作,在一些案件中,五六名工人每天搬运五千块以上砖坯入窑出窑,或者每天将三千块砖分装十辆车。成品砖刚从窑炉中推出时,温度高达80℃以上,即使使用砖夹搬砖也很容易造成烫伤;搬砖、运砖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粉尘,而工人长年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且没有任何防护,会增加其患尘肺病等职业病的风险。大爱清尘《中国尘肺病农民工调查报告(2022)》调查数据显示,6.6%的尘肺病农民工在建筑材料业工作,为第三大涉尘行业。

其次,具备一定独立性的承包制暗含风险。砖厂将制砖、出窑、装车等劳动环节外包给个人或家庭(多为夫妻),签订承包协议(按“万砖计价”或“按月结算”),承包人自主负责人员招募与管理,砖厂仅监督生产进度与质量,对用工合法性 “视而不见”。承包人能够从中攫取巨额利润,如2016年贵州兴义市龙某平承包某砖厂劳务,与其子龙某德采取吼骂、限制人身自由、不支付劳动报酬等方式强迫其带领的五名疑似智力障碍人员劳动,2016年8月至2018年5月共非法获利四十余万元。

利益之外,落后的社会认知同样将残障人士层层困住。在上官正义抵达线索地、走访砖厂周边村民的过程中,许多村民都知道砖厂使用智力障碍人员务工的情况,却默许其为正常现象。上官正义的社媒账号评论区、私信中大量言论认为,砖厂管吃管住,是给予残障人士就业和创造社会价值的机会。这些评论曾一度让上官正义感到沮丧,但“解救”始终是他的首要目标。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家属向他表示感谢,分享获救亲人的近况。这让他感到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我国《刑法》规定,强迫劳动罪的法定刑分为两档:普通情节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然而,绝大部分案件被告人刑期多为三年及以下;仅少数案件因伴随故意伤害、非法拘禁等行为数罪并罚。原因在于,现实中,部分厂区活动空间存在开放性,甚至没有门禁,往往难以形成完整证据链证明“剥夺自由”的状态,导致“非法拘禁罪”适用率极低。

上官正义十分关心这类案件背后的法理错位。他举报的山西临县砖厂内的工头承认,有一位残障工人是从河南安阳地区购买来的,“介绍费”约三千元,还有一位是从一个安徽人处“租借”,“日租金”100元。我国现行刑法仅针对拐卖妇女、儿童的行为设有专门的“拐卖妇女、儿童罪”,对于拐卖成年男性的行为尚未作出明确的罪名界定。

在社媒平台,上官正义多次呼吁立法部门研究和考量相关问题。除了明确“拐卖成年男性”能否纳入拐卖类犯罪的规制范围外,对于拐卖、贩卖残障人员并强迫其劳动的行为,鉴于其已造成严重社会危害,应当考虑在立法层面予以从重处罚。

2011年河南电视台纪录片《智障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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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樟子松

编辑_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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